《寺外 言途》旅人專欄
在劇場拾起神性碎片

文｜阿光
旅人，是一座移動中的聖殿。
出走時，習慣打開閣樓的窗，如此，光便能透進來。
穿越森林時，他會倚著小窗，望外向內。
即便世界多嬌，仍私藏片葉不沾  那一個片刻。

哲學家Erik Cohen說：「旅行，是為了尋找或接近世界意義中心。」但對我來說，身體就是那個中心，我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一次獨一無二的自我宣說。帶上祂，帶著自身的頻率，像暮鼓晨鐘般，陪伴走過路上的眾聲喧嘩。

「寺外言途」，便是這樣一個多層次的空間。

有時，在市集遇見熟悉的背影；有時，在自己身上聽見遠方的召喚。專欄寫下的每一處風景，都是「內在地景」的映照，如果你也有共鳴，那是心底鐘聲的迴響，更是一次校準與思量。至此，旅行不必追尋。

旅人，有了一首詩的深刻。


氣味 土地的名片

飛機貼著夕陽降落，窗外是名為希臘，我未曾踏足過的國家。荒謬的是，眼前這一塊素未謀面的土地，卻頻繁出現在我的青春歲月裡，從城邦政治、民主起源、地中海型氣候以及諸多哲人，一次次躲在課本裡評價我的人生。幸好，這段關係只維持了幾年。後來的我們，有過幾次相遇，多半定格在明信片上，海藍石白的社交表情。

步出機艙門，慣例深吸一口氣，這多年的旅行習慣，為我開啟與這塊土地久違的真實相遇。隨風而至的氣息，好似祂遞來的名片，經過鼻腔、喉嚨一路流入胸腔。此刻的空氣裡，封存了些許陽光，混合礦物的硬味道。時光，呈現一種乾燥後的質地，彷彿隨時能開封取用。

走出機場，我俯身輕觸地面，向大地母親祈願。點了菸，也向生活在這裡的生靈致意。請求祂們接納我的足跡，看顧這一趟旅程，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向祂的懷抱，每一個相遇都有祂的美意。

人們不是都說，嗅覺它私藏一條秘徑，無需理性的審視，便能直達記憶與情感的最初之地。只是，對眾神的國度來說，這一口氣聞起來太過乾淨了，似乎藏有刻意低調的故事。


帕德嫩 從混沌到秩序的神性演化

手指滑過石柱上的刻痕，那是一道冷冽而穩定的紋理，應是為了刻進時光裡。矗立在雅典衛城的帕德嫩神廟，如尺規勾勒的宇宙幾何，精確堆砌出理性與秩序。這一座為雅典娜女神而建的聖殿，從誕生之初就是一紙思想宣言，定義著神明存在的樣態。講求對稱雕刻的諸神，勢必要經歷世代更替，彷彿歷史本身也能參與評價：誰的資格能成為天神？

走進這片柱林，穿越一個「神話時間」單位，理性的光亮還沒出現。那時的世界， 經歷一場又一場的混沌與置換。最初，天與地尚未分家，是大地蓋婭與天空烏拉諾斯。直到克洛諾斯（Cronus）舉起鐮刀劃開天地，開啟第二代神祇的時代，世界從此有了上與下、光與影、父與子的分別。
​雅典衛城的帕德嫩神廟
「衛城」指的是一個區域的最高點，除了軍事防禦功能，也是宗教、政治中心。雅典衛城上方的古建築群，興建於公元前五世紀，知名的帕德嫩神廟，呈現多立克柱式風格，為聯合國指定的世界文化遺產。
然而，掌管時間的克洛諾斯，面對二元區分與恆久關係的挑戰，失序的吞噬自己的兒女。而此時的雷霆宙斯，拔地而起推翻其父親，坐上神的王座。宙斯行使權威建立制度，分封天地海三域，將諸神安置於奧林帕斯山，分別代表愛、嫉妒、復仇⋯⋯各司其職。

如同帕德嫩石柱，以文明為號角直指蒼穹，投向宇宙的理性坐標；這由人興起的殿堂，供奉極具人性的雅典娜女神，象徵智慧也代表戰爭，第三代神祇成了邏輯與制度的完成。當每一代天神疑懼奪位，其實也在質疑自己是否「該在此處」，即便擁有了宮殿、職責與神話，仍用盡氣力緊抓傳承，殊不知這是對自身神性的不信任。

宙斯之後，神性從此定格在神話了嗎？神性演化一定要言必稱達爾文？命運之輪是否會再一次無情的碾壓，為這一塊土地帶來深翻與翻身。

狄奧尼索斯劇場（Theatre of Dionysus）興建於西元前六世紀，可容納17000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劇場之一，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與歐里庇得斯(Euripides)都曾在這裡發表作品。
劇場 二重性的顯現

在雅典衛城的南坡，有一座狄奧尼索斯劇場，西側有一座神殿，供奉醫神阿斯克勒庇厄斯，而遺址裡的多力克式柱廊，則是當時的醫院。數千年來，古希臘人相信，欣賞一齣悲喜劇，就是一次療癒行動，透過舞台上的角色安排，轉化自身面對命運時的情緒，也能在笑聲與淚水中釋放情感。

狄奧尼索斯劇場，不像其他神殿筆直指天，而是像一口巨大的容器，無分別的歡迎任何人。這裡不僅是古代戲劇的發源地，也是酒神狄奧尼索斯神性顯現的現場。邀請你一同坐下來，在斜陽映照的石階上，將自己完全的敞開，聆聽劇場傳來的迴聲，風中吟唱赫西俄德的長詩集，以及《神譜》沒說出口的神話。

狄奧尼索斯是宙斯與凡人塞墨勒的孩子，一出生便引來天后赫拉的嫉妒與謀害，生母化為焦土，而他在熊熊烈焰中被救下，縫入了宙斯的大腿。這種誕生方式，讓這個神之子既不屬於凡間，也稱不上神界正統，注定是權力之外的存在。

他被放逐，長期在世間漂泊，沒有秩序與律法的庇護。半人半神的身份，雖然沒有神的職責、天命與包袱，卻宛如原罪般，背著一身尚未命名的能量。他必須從身體與感官重新學習存在，於是狂飲、跳舞、發狂、哭喊，在每一場忘我之境與失序共舞。而他層層剝落，終至消融。


發酵 酒神意志

或許，唯有將「無所屬」的狀態都放下，一種來自內在深處、非理性而原始的力量，成為他最大的自由。至此，狄奧尼索斯與「酒神意志」相遇了，所有狂喜與哀傷都閃爍著神性，全然地經驗可以成為接近神的途徑。自從狄奧尼索斯的身體成為神性的容器，他所到之處，紛紛出現追隨者。成群的隊伍裡，少不了有酒、木杖、藤蔓與花冠。

薩提爾（Satyr），擁有人類的身體，同時有山羊特徵。一般認為是希臘神話裡的牧神潘與狄奧尼索斯複合體精靈，作為酒神的隨從。
狄奧尼索斯與薩提爾
希臘悲劇的誕生，由頌揚狄奧尼索斯的讚美詩演變而來。傳說酒神跟一群薩提爾（半人半羊怪物）住在葡萄園裡，於是人們在祭祀遊行時，便常常身披羊皮模仿羊叫。而在希臘語山羊寫作tragos，歌手寫作oidos，山羊歌手這一稱呼是「悲劇」（tragedy）的語源。
狄奧尼索斯沒有創造新的規則，他只是指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在非理性的體驗中，瞥見完整的自己。他並未將那些想要「被認同」、想要「擠進奧林帕斯山」的執念與傷口，修剪成品德的形狀，而是讓這些人性的部分持續發酵，以致瘋狂的開花結果。

最終，這股來自人間的力量，推動他成為奧林帕斯十二主神。有別於過去幾代的天神，他不是靠戰功、奪權來劍指高位，而是最溫柔的女神赫斯提亞主動讓位。這意味著宇宙秩序的一次轉向，赫斯提亞代表穩定與守護家庭的爐火；而狄奧尼索斯則是狂喜與生命的火焰。他，在熊熊烈火中誕生，也在眾神的眼前高舉火炬，從此奧林帕斯議堂上，有了人性敞開的座位。


待續 德爾菲的冬季神諭

然而，狄奧尼索斯的神性，不僅止於酒與歡愉。這位「雙重再生者」的故事，並未在成為奧林帕斯神祇後結束。一位名為阿里阿德涅的女子，墜入人間迷宮織入他的命運。他們的孩子，一個個接力「把神性釀進生活」，神話從抽象的秩序轉向感官的豐饒。

而狄奧尼索斯的最後門徒，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借酒神之名呼喚永恆輪迴與超人的誕生。這股意志是否能在希臘土地上，這股意志是否能在希臘的土地上，讓「眾神之王」的神性，產生典範轉移？或許，趕在冬天來臨前，我們需要趕緊前往德爾菲。

在羔羊顫抖之際，傾聽神諭再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