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核家園」——不得不修正的能源政策？
專訪德國核子科技協會理事長湯馬士．賽波特（Thomas Seipolt）

文 ｜ Kolas Yotaka

​現任「移動能源公司」共同創辦人，前總統府發言人、行政院發言人、立法委員、記者、主播。Kolas Yotaka擁有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高階主管教育。也是作家、譯者。
長久以來，我對戒嚴政府未經蘭嶼人同意就把核廢料放在蘭嶼深惡痛絕，因為那是強勢者對弱勢者的剝削；在反核的同溫層，蘭嶼的核廢料場就是一面活生生的人肉盾牌，是人類絕不能再接受核能的底限。8月底，由民眾黨立法院黨團發動一場「支持核三延役」的能源公投案，蘭嶼鄉的投票率相當低，只有12.12%（代表出門投「不同意」延役的人也少），其中同意票344票，不同意票151票。不只蘭嶼，全國開票結果出爐，也翻轉各界對台灣能源景觀的想像。

自2016年執政至今的民進黨長年主張廢核，計畫在2025年5月達標，從2018年起三座核電廠的核能機組陸續除役，2025年5月核三廠2號機也正式停機，全國正式進入「非核家園」。從2016年至今，不乏擁核者對執政者的能源政策表達不滿，數次發動恢復核能的運動，例如2022年發動「重啟核四」公投，但擁核者最終以380萬票同意、426萬票不同意吞敗；沒想到2025年8月的「重啟核三」公投出現大逆轉，開票後最終以434萬票同意、151萬票不同意作收，雖然「434萬票」未過公投法所規定同意人數需超過總選舉人數四分之一的門檻（500萬又523票），但「同意」核三延役的人數幾乎是「不同意」者的三倍。也不過短短三年，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台灣民意出現巨大轉變？

我個人認為2025年8月開票後「擁核高於反核」並非完全「科學理性」，其中參雜諸多「政治」因素。例如：執政黨的國家治理出現疲態、民間普遍瀰漫「懲罰執政黨」的氛圍、執政黨支持的國會焦土路線「大罷免」負評排山倒海而來，再加上迎接AI產業急需用電，國內外軍事專家陸續警告中共若武力威脅台灣恐封鎖能源進口⋯⋯以上原因，都讓長年「反核」的陣營不得不面臨左支右絀的尷尬，使「不同意核三延役」這一方選民躊躇游移，投票意願低落。另一方面在野黨的動員力道猛烈，有如吞下無敵星星，帶著鼓勵和威脅的擁核論述快速散播，有如乾柴烈火，選民一哄而起投下「同意核三延役」。這一推一拉，最終開出「同意」票數高於「不同意」的結果。

從1970年代起，誰敢在台灣站出來「反核」，誰就有權配戴打破戒嚴威權、打倒萬年權貴、追求民主進步、崇尚自由奔放、熱愛台灣鄉土的勳章; 如今當年的反核者成為執政者，而且邁入執政第10年，角色互換，反過來被在野黨視爲新民主權貴。執政者的「反核」理想依舊，但反核論述並未進化，在面臨包括台電電網老舊頻頻分區停供限電、AI業者聲聲催促、中共威脅武力封鎖台灣⋯⋯反核論述50年如一日還來不及更新，「反核」就已不幸地被年輕世代視為反智、反科學、反科技、反AI、反進步、反和平的同義詞。

德國在2023年正式進入非核家園，一度成為反核陣營的模範生，不過烏俄戰爭後，有跡象顯示德國可能重新修正能源政策，轉回核能。儘管尷尬，德國政府坦誠表示的確有很多不得不的原因，例如：高電價、空污、國安破口。

2022年2月的烏俄戰爭發生前，德國的核能佔比仍有13%，其餘電力則仰賴從俄羅斯進口天然氣發電。但戰爭爆發不久，俄羅斯輸往德國的北溪天然氣油管遭損毀，西歐各國也為制裁俄羅斯拒絕採購俄羅斯便宜石油與天然氣作為懲罰。德國原本仰賴的便宜天然氣沒了，卻又遇上原定的時程必須關閉核電廠，捉襟見肘，一場戰爭使得各國不得不重新調整能源配比。德國原本要在2022年底停止最後三座核電廠運轉，戰爭爆發後宣布往後延長至2023年4月才停機。停機當時，德國總理蕭茲（OlafﾠScholz）似乎早已預見人民會有的憂慮，還必須多次承諾，就算政府依原訂計畫進入非核家園，「電力來源也要能穩定供應」。

至於其他還沒進入非核家園的國家呢？烏俄戰爭的威力實在太大。戰事一爆發，同一時間西班牙、丹麥也從反核轉為擁核，芬蘭一座新核電廠開始運轉，法國興建14座核電廠，波蘭與捷克採用核能，英國加碼新建核電廠，美國投入300億美元支持核電廠，日本重啟九座核電廠，南韓延役18座核電廠、菲律賓也重啟封存36年的核電廠。

1962年，德國第一座核反應爐開始運作，1970年起，反核運動興起，尤其1979年美國的三哩島核電廠熔毀事件、1986年蘇聯的車諾堡核災，強化反核聲浪，使德國人民長年為擁核、反核爭論不休，各執一詞。2011年日本的福島核災成為最後一根稻草，當年的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原本擁核，但在311福島事件後，輿論的壓力使梅克爾毫無懸念由擁核轉向廢核，促成德國在2023年正式進入非核家園。但就跟台灣、日本一樣，時代改變、政治的氣氛改變、選民的需求改變，進入「非核家園」之後電價上漲、空污惡化，才不過2年，2025年5月當選的德國總理梅茲（Friedrich Merz）多次提醒由於烏俄戰爭、美國川普政府發動的關稅戰加劇了德國的經濟困境，讓德國不得不重新檢視非核家園的意義。因此梅茲修正德國能源政策，正式宣佈以國家資源投入研究新式核能（例如小型模組化反應爐Small Modular Reactor, SMR）。德國不得不修非核家園的能源政策。

德國的核能界，被冷凍多年，如今德國政府的能源政策從戰略清晰的「非核家園」轉向戰略模糊的「不明確支持核電延役，但支持研究新式核能」。台灣應該怎麼看德國這個「非核家園」模範生的轉變？我飛到德國與一位朋友湯馬士．賽波特（Thomas Seipolt）見面，他是現任德國核子科技協會（Kerntechnik Deutschland e.V.）的理事長。說巧不巧，湯馬士也是歐洲一家有65年資歷的知名核電廠除役公司努克姆科技公司（Nukem Technologies GmbH）的執行長，這家公司剛好也是全德國唯一一家以核電廠除役為主要服務的公司。湯馬士和我約在努克姆公司的總部。我一出法蘭克福機場後，乘坐一台Uber，中東裔的駕駛告訴我，他開的還是一輛福特的燃油車，他從伊朗搬到法蘭克福已經20年，開燃油車很久了。

車子開進法蘭克福郊區一處工業區，沿途經過儲能電池公司，終於抵達目的地。湯馬士下來迎接我，特別告訴我，我所在的地點是德國歷史上第一個商業化的舊核電廠區，在大約60年前由努克姆公司拆除，舊反應爐的位置離我大約只有200公尺遠，但那已經是陳舊的往事，現在看起來是一片平坦的綠地。

「現在它是一片綠地，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我們兩年前有機會要選擇公司新址的時候，我們搬回了這裡，有機會在我們第一個拆除的核電廠建造總部，我認為是一個好兆頭。」

湯馬士所服務的公司為這座德國核電廠除役，這是努克姆公司在1960年創業後所接到的第一個業務，現在乾脆直接把公司總部搬到這裡，每天有近百位核能、電機、工業工程的工程師就在這裡工作，頂樓還有個員工餐廳，在這裡工作、吃飯、喝咖啡，這就是他們工作的空間。

「它不危險，很乾淨，我們絕對不會待在一個被核污染、有問題的地方設立公司。」湯馬士說。

湯馬士倒了一杯水請我喝，我喝了。我坐在這個舊核電廠廠區，喝著這杯熱水，與湯馬士聊到三哩島事件、車諾堡核災、福島核能事故是如何使人類對核能卻步，也聊到2022年的一場俄烏戰爭，讓我們都重新思考戰爭與能源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