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向拍出超人的意志，神聖而瘋狂的愚人
​導演．詩人 侯宗華

採訪｜石秀淨名
撰文｜郭瀅瀅
攝影｜郭潔渝
前言

「我追求很瘋狂的生命境界，我腦子總會渴望更超越的東西。」導演、詩人侯宗華在訪談中說。而第一次遇見侯宗華並在聚會中小酌時，他的眼神專注與真摯、性格略微內向且羞澀，於是我難以將「瘋狂」與他的外顯特質連結。直到多次因文學而深談、直到《炸彈客》上映、詩集《黑伏藏》與《拉馬努金之黑洞函數》接二連三出版，才感覺親近了他的情感宇宙與思想內核——爆裂與詩意，創造與毀滅，狂放與決絕。

侯宗華博學，從學生時代開始沉浸於哲學與宗教研究，在徬徨、孤獨的生活中尋求精神性的答案，而所喜愛的詩人與導演，既相應於他狂傲的內在聲音也激活了他，不論拍電影或寫詩，侯宗華都不輕信於常規模式，而是在侷促的現實情境中另闢新局，在主流審美中反其道而行，建立起自己獨有的詩性語言。一旦創作，便陶醉於一股由自我意志帶領的動能，在理智與混沌交織中，承接由神話、歷史與文明、人類未來匯流而成的集體潛意識力量，也承接它們向他吐露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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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訪談由本刊副社長、曾在《炸彈客》中飾演父親角色的石秀淨名，從導演、詩人侯宗華的成長背景出發，以輕鬆隨意的對談，層層挖掘侯宗華詩與電影的創作理念、在藝術性語言中反映的精神價值、早年投入劇組的經驗、低成本製片模式的實踐等。在個人獨立性的彰顯與奔放的自我陳述中，導演、詩人鏡頭語言下的永恆尋覓、對狂熱生命的追尋與實踐，正一次次向我們拋出對生命、對自我的追問。
我要示範另一種獨立製片模式，不需要靠輔導金拍片，不需要磨個五年以上，永遠在等幾乎沒有答案的結果

石秀淨名：你的《炸彈客》有很多段落，讓我覺得你的影像養分好像來自於漫畫，而且是英雄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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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宗華：好像的確是如此。有些人會覺得《炸彈客》的人物轉折沒有很合理，或者很突兀，最直接的形容就是劇情很中二。但我認為，台灣新電影影響下的電影往往太注重寫實面了，將重心發展在細膩的情感表達與精緻的鏡頭美學，並認為這樣才是主流、上得了檯面的，其實不僅僅是電影，文學也有類似的現象，大家拼命追隨這種思路與步調，引起我的反感。

石秀淨名：先不要講營銷的部分，你以三十萬拍一部電影，搞不好史上最低預算的電影就是《炸彈客》了。

侯宗華：諾蘭的第一部電影《跟蹤》（follow）成本比我還低，換算成新臺幣也才十萬多。他是用底片來拍，拍攝手法跟我很像，團隊裡大家都有正職工作，就是在週末時間，揪在一起拍片。燈光也儘量採自然光，設法用一年多的時間拼湊出一部電影，而且還賺錢，入圍國際影展呢。在《炸彈客》的題材成形時，我是請洪裕淵（《炸彈客》另一位導演）經手和製片討論。有些製片雖沒有明講，但可以感覺出他們希望能參考韓國刑偵劇，有黑道又有律師，有爆破大場面又有帥哥，又幽默又好看；另外一個製片人則暗示了一些故事修改方向，更偏向藝術電影。每個製片都有他喜歡的方向，都希望能改成他們想要的，因為他們要投資，不是能得獎就是能賺錢的東西。

石秀淨名：他們的目的很清楚，那你呢？

侯宗華：我的目的更清楚，就是要享受自編自導自演，享受在大銀幕主演電影長片，呈現完全自我的概念、哲學、情感與創意，作品完整呈現在大銀幕，可給大家看到。另一方面，是以社會責任來講，我要示範另一種獨立製片模式，我不需要靠輔導金拍片，不需要磨個五年以上，永遠在等幾乎沒有答案的結果。
我傾向拍出超人的意志，神聖而瘋狂的愚人

石秀淨名：愛情片不在你之後拍攝的考量當中嗎？和你的情感經驗有關嗎？你對愛情有什麼看法？

侯宗華：我基本上不會拍愛情片。我覺得感情是私生活，應該低調保護，而且也沒有刻骨銘心到想拍成故事。真正的愛，是非常稀有的經驗，而不是男追女、女追男，很謹慎的地評估彼此的斤兩。在愛裡有不顧一切的瘋狂，還有更深層的層面，一個老靈魂會辨識出另一個老靈魂，因為他們的生命經驗裡有著彼此理解與共振，那樣的相遇裡有真正的理解和尊重。你能否體驗到更深刻的愛，和你了解自己的程度有關。至於情感題材，是台灣人特別愛拍的題材，目前我沒什麼興趣。如果電影跟導演的性格傾向與創作目標落差太大，或者合作的製片人和他性格不合，他的精神會有很深的內傷，這就是很多導演會因為拍電影精神受創的原因。

導演更需要認識自己，有明確的自知之明。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就是

這樣的導演。他作品挑戰人類意志與想像的極限，有股爆裂的詩意和力量，人性與神性也在其中彼此交織。主角泰半都是瘋子，經常有強烈的意志要去完成一個瘋狂的壯舉，那種瘋狂與其中的力量，跟我的思維與追求是符合的。我傾向拍出超人的意志，神聖而瘋狂的愚人。

他為了拍片可以去偷電影學院裡的攝影機，可以去當焊接工人，不惜一切拍自己真正想拍的電影，而不是整天坐著夢想補助，想著被摸頭，這就是他的電影這麼有個性的祕訣。荷索也說過，他最討厭電影製作人喊自己沒錢！這種精神所有台灣的電影製作人都該學習，挺起脊梁骨動手幹，不要整天求人，整天喊：「我該怎麼辦！求你幫幫我！」
我的大腦裡好像有某種既定的程式，寫作只能是自發性、絕對自我的，不允許任何干擾、雜念或妥協

石秀淨名：我們來談你的詩集《黑伏藏》。那是什麼樣的創作狀態？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臺灣臺北地方法院拍那幾個鏡頭時，你問我關於詩的靈感的問題。

侯宗華：那就是我當時的狀態，時有時無的靈感。那幾年間我有寫詩，但是不多，偶爾會有一首我覺得還算可以，但大部分我都覺得不滿意，因為我的生命經驗沒有到達。很多人的寫作生涯始於從年輕時開始投稿，獲得文學獎，穩紮穩打亦步亦趨，但我很奇怪，如果我一動了追求文學獎，為文學獎而寫的念頭，我就寫不出任何有意義的東西了，我腦袋就卡住了。我的大腦裡好像有某種既定的程式，寫作只能是自發性、絕對自我的，不允許任何干擾、雜念或妥協。我寫的詩是爆裂意志下的產物。我一開始就清楚，台灣的出版社可能不會出版《黑伏藏》，也不會有意願出版《拉馬努金之黑洞函數》，但我內心的小宇宙就爆發了，在沒有變成詩集之前，我都不會停下來。

石秀淨名：這兩本詩集有什麼差異呢？

侯宗華：《黑伏藏》的第一首詩為〈優婆尼薩〉，「優婆尼薩」是《奧義書》的音譯。從這本詩集寫作的最開始，我就想將《奧義書》放進來，那是我想接通另一個世界的渴望。即使我不知道有沒有另一個世界，甚至平日，我保持是一位不可知論者，然而一旦寫作，情況就變得複雜多了。可能有部分的文字是表達自我情感經驗，也可以說是表達自己的潛意識。《黑伏藏》是一個神話英雄的象徵，也是我的象徵，他想要尋找生命裡最超越的力量。但獲得了「黑伏藏」，擁有掌控萬物法則的力量後，卻對他身處的世界產生強烈的輕蔑感，輕蔑這個世界的軟弱與謊言，於是他將自己化為永恆的化身，在不同時代試圖去體驗世界，但在詩集結尾，透過領悟了愛而走向超脫，其實也是一種英雄旅程，一個循環。

到了《拉馬努金之黑洞函數》，「我」變得越來越少，彷彿有靈魂正在書寫未來，以及一群靈魂透過「我」書寫過去的歷史，而我只不過將那些故事統整起來，呈現另一種「邁向未來的心」。人如何面對未來呢？當科技的奇點離我們越來越近？在這樣的質疑之中，我看見了廣闊宇宙的美，機械的美，物理與數學的美，它們本該是浩瀚詩歌整體的一部分，但它們被忽視了，我必須寫下來。有人可能會不適應這些詩，因為它不是那麼有人味的情感或普世的詩意，有時甚至顯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