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賴以生存的虛擬世界

文｜蕭義玲
前些時日，在網路搜尋一款帶有濾水功能的桌上型飲水機。翌日再度開啟電腦，畫面漣漪般蕩開，飲水機廣告洶湧而來，款式、規格、材質、功能，一一陳列，甚至精心剪輯的宣傳影片，也在螢幕邊緣閃爍，如一場無聲的邀請。
這是巧合，還是某種無形的機制已悄然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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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莫若網路程式——每個搜尋、點按、駐足，無形間編織出隱密的蛛網，落入看不見的操控之手。我相信只要再搜尋一次，世間所有新式飲水機便會齊聚眼前，任我挑選。

這經驗並不特別。現代生活的每個人何嘗不是如此？點讚、停留、滑動——我們的行為化作數據洪流，匯入一張無形的巨網。無數脈絡在暗處交織，不聲不響地改寫這個世界。當習慣了被推薦、被推送、被安排，當「需要」與「想要」的邊界在無形中消散，思考是否也已被無形地塑造？你以為自己在選擇，實則只是滑動著一條早已鋪好的路，路旁風景的精心擺置，讓你走著走者，便忘記了原本方向。

然而，大數據的觸角不止於消費，更滲透人際、操縱議題、篩選言論同溫層。特別是近年，生成式 AI 的洶湧而來，Deepfake 讓公眾人物說出從未言及之語，AI 繪圖生成虛構影像，ChatGPT、Gemini⋯⋯等等模型顛覆內容創作的格局。人們開始焦慮：「我的工作會被取代嗎？」但更可怕的，或許不是 AI 的取代，而是 AI 比我們更懂自己。

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現實與虛擬的界線逐漸模糊，甚至在某些時刻，虛擬比現實更真實。而這樣的文化現象，早在1998年便被澳洲導演彼得威爾（Peter Weir）執導，金凱瑞（Jim Carrey）主演的《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預言且思辨了──以為自己置身現實，卻未曾發覺，現實，或許只是另一場經過設計的虛構。

《楚門的世界》中的男主角楚門（Truman）自幼生活在海景鎮（Seaheaven）。這裡天色湛藍，白雲錯落得恰到好處，街道乾淨如畫，鄰人禮貌親切，一切井然有序，宛如童話城堡。然而，越是完美，越讓人不安。

身為保險業務員的他，每日在相同街口向人招呼，報紙新聞始終圍繞著小鎮，街上車輛循著固定節奏，行人的笑容如經過調校，日常生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劇，唯獨楚門不知自己身處舞台中央。如同卡夫卡《審判》中的約瑟夫．K，他在無形的權力網中掙扎，卻始終找不到出口——楚門的世界亦然。他的監牢沒有高牆，卻比高牆更不可撼動。

這座小鎮的完美並非偶然，而是一雙無形之手的精心操弄——它屬於製作人克里斯托弗（Christof）。這種「上帝視角」的權力，讓人想起《1984》塑造記憶與思想的老大哥。但《1984》的監控是冷酷的暴政，而《楚門的世界》的操控則溫柔而隱匿——以幸福為名，構築幻象，使人夢裡不知身是客，甚至未曾察覺自由何時悄然流失。

楚門賴以生存的海景鎮，實則是一座巨大的攝影棚，而他卻是真實的存在。圍繞他的人事物皆經過精心設計，從妻子、摯友、乃至父母⋯⋯每個場景、對話、關係，皆是綿密安排的劇本演出。他身邊的人都在「扮演」或「表演」愛他的角色。然而，楚門的情感、困惑、渴望，卻無比真實。當真實的生命置於虛構的世界，二者碰撞、交錯，激起的張力與掙扎，正是電影最引發我們深刻共鳴處。

耐人尋味的是，海景鎮的一切雖是精心編排的表演，螢幕前的觀眾卻未必只是旁觀者——他們何嘗不渴望闖入其中，讓自己被看見？影片中，總有人試圖潛入海景鎮，彷彿狂熱粉絲渴望穿越螢幕，進入偶像的世界，只為在全球轉播的節目裡，成為真人秀的一環，因為「被觀看」，本身便是一種存在的證明。

從「楚門的世界」到「我們的世界」，真人秀已無需舞台，因為所有人都可以在社交媒體經營自己的『海景鎮』——一場場無法落幕的表演。演算法支配的「觀看經濟」，有如在一面巨大鏡子前起舞，以為是自由的表演，卻渾然未覺背後拉動線索的目光。無論是 KOL、YouTuber，還是普通使用者，每個人都能察覺競逐點閱目光的壓力。

我想起前些時日引發熱議的《山道猴子》，片中主角為了流量，不惜在山道競速，以特技博取關注，這樣的需求宛如魔鬼交易，最終吞噬了他的整個生活；而現實中，在流量製造者的世界中，當觀看者的眼神被轉換為貨幣，君不見許多直播主為了製造流量，不斷堆高話題、觸碰邊界，甚至鋌而走險，為的是博取驚奇的目光。

也許相較於被觀看，我們更恐懼的是「無人觀看」，因為比起被操控，被遺忘更是可怕的事。只是，當一切都被精心剪裁，真實是否已淪為可被剪輯、策劃的幻覺？真實與虛構，是否仍有清晰的界線？

楚門的生活被 5000 多台攝影機全天監控，他的際遇與情感不屬於自己，而是供人觀看的對象。然而，真相終究會在裂縫中滲透而出——燈光墜落、收音機雜訊、戲劇性的塞車、父親離奇「復活」、妻子刻意轉移話題，甚至大學時代一段超出劇本的戀情⋯⋯這些異樣，如收音機的雜訊，忽遠忽近，時隱時現，一次次擾動楚門的世界。直至他終於明白，生活絕非表面的平整有序，而是指向真相的警訊。

影片中，這些因監控失誤所造成的瑕疵，不也會讓我們會心一笑？彷彿窺見生活幕後的無形操縱者，當搜尋紀錄悄然洩漏出我們的行為乃至心思軌跡、當演算法比任何人更懂我們，這樣的「不協調感」是否也曾微微攪動我們的心？

如果被攪動了，就可以回來說說影片的意義之心了：楚門何以稱之為楚門，Truman？

影片中，當楚門一再感知警報大響，終於做出付諸行的選擇：駕船衝向未知。狂風暴雨席捲而來，像是製作人克里斯托弗的最後試煉，試圖將他吞噬。他緊握船舵，怒吼：「你得殺了我才行！」直到船身猛然撞上「世界的盡頭」，一面偽裝成天空的牆，一塊巨大畫布——原來，最難突破的牆，不是混凝土，而是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觀。

但楚門並未在這裡止步，而是繼續沿著邊界走，直到找到梯子拾級而上時，門後又傳來低沉聲音：「外面的世界比這裡更不真實，充滿謊言與混亂。」這句話比風暴更致命的是，它不強迫，而是讓人心甘情願地留下。

然而楚門微笑，向鏡頭一鞠躬，優雅地推門而去。這一刻讓螢幕前的觀眾熱烈歡呼，彷彿從幻象甦醒了。但不過一瞬，也許只有幾秒鐘，遙控器輕輕一按，新的畫面又鋪滿螢幕：更勁爆的標題、更煽動的話題、更沉浸的故事。楚門走出了海景鎮，而我們——只是換了頻道。

不久前，我在課堂上播放了這部電影，原以為現在大學生會覺得它與時代有些距離，沒想到全場屏息專注。放映結束後，大家對楚門航海冒險的一段討論尤為熱烈，甚至希望觀看更多類似影片。我想，必然是楚門的遭遇與選擇觸動了我們：影片中的海景鎮只是一座攝影棚，現在卻已擴展至此刻當下的生活。

可是世界不安穩，生活總是一次次裂開難以言說的縫隙，我們終究無法逃避的是：在現實與虛擬交混的世界中，還有信任自己感知的能力與勇氣嗎？是否能在一些微弱卻真實的悸動上，在賴以生存的虛擬世界中，開啟尋回自我的True man旅程、「EXIT」大門？因為—--

真實，從來不是現成的福音，唯有追尋與奪回，它才會現身。
這，或許是時代對我們的最深沉發問：當真實漸行漸遠時，是否也正是一步步接近它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