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摸索「生命」這件無厘頭的事，始終懷有興趣
黑手老總．詩人 古魯

採訪撰文｜郭瀅瀅
攝影｜郭潔渝
我曾倉促望了生命一眼
留下的全是疑問
——古魯〈佔滿河流的魚〉
幽默而沉著、富有思辨性的談吐，是多次在公眾場合見到「裕隆汽車」副董事長、詩人古魯（姚振祥）時的印象，而閱讀近期出版的詩集《骰子與葡萄交織的舞會》（魚田出版），詩人則以純淨、透明的語言、質樸而深沉的情感重新躍入我的心中，在多首詩裡彷彿神秘直覺與自然交感的視角，更使我不斷想起現代化、都市生活中所遺失的純粹與生命質地。古魯帶有沉思特質的詩，不僅來自於農村成長背景，使他的心易與自然萬物相應，也來自於工程思維的鍛鍊，及本性裡求真的精神，於是在工程生活中不僅保有對探尋規律與秩序的敏銳，更致力於在對立的事物中，尋找共通的法則。

詩人的一天是如何開始的？在每日剛甦醒，意識朦朧之時，古魯便飛快地拿出手機，記下腦中流動的對話，深怕錯失分毫；在沒有智慧型手機的年代，他也經常在開車途中，急迫地停下車子，拿出筆記本寫下突然造訪的靈光，即使被警察驅趕也在所不惜。寫詩數十年，詩人年輕時曾憑著腎上腺素式的靈感迸發而寫作，如今則耐心儲藏靈感素材：「幾十年來累積了許多零件在身邊，無數個半成品裡，有螺絲、螺帽、桿子、把手、電瓶等，在適當的時候組裝成完整的成品」，從感性直覺到理性組裝，他將素材反覆打磨，直到作品符合心中的標準。詩人的寫作態度，也如身為工程師的工作態度一般，專注、精細、不斷調整，直到每一個環節相互契合，整體能運作自如並發出獨有的聲響。

即使詩人嚮往年少時「心領神會大於思考」的純粹瞬間，然而如今的創作，卻流露出隨著歲月累積而成的生命肌理與思考深度。近年，在歷經生命情境的劇烈轉折，寫詩之於他，不僅是記下靈感的軌跡或對過去的回望，更是試圖與逝去之人重啟私密對話的空間，並重新賦予逝去的當下全新的生命。而對滿是複雜性、矛盾性與「無厘頭」的「生命」始終懷抱熱望的他，也持續凝視心中無解的疑問，並以語言，為生命的失落處留下一道光。


「對立」事物的並存，是寫詩的張力

郭瀅瀅：您的新詩集《骰子與葡萄交織的舞會》，書名讓我聯想到偶然、生命的擲出，以及那些需要經過時間，慢慢醞釀的果實，而兩者在生命裡不期而遇，甚至能共舞。我不確定我的理解是否正確，先請問您，當初在命名時，心中想的是什麼？

古魯：我一直喜歡「對立」事物的並存。像我自己是念理工的，但我非常喜歡文學，對我自己，或對很多人來說，理工和文學，似乎是一種對立，但那僅是就表象而言。就像葡萄跟骰子，就表象上而言，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彷彿毫無關聯，但在語言運用上，這種「對立」的組合，更容易形成張力或強度，這種強度對寫詩而言很重要，也是我喜歡的創作模式，它會推動我去思考，看似不相干的事物，背後的關聯性在哪？這也是我在文學裡想探討的領域。


詩人都是感傷的人

郭瀅瀅：姚董出版過三本詩集，您認為自己的語言有哪些轉變呢？

古魯：我的語言轉變很大。第一本詩集時，我還是個詩的初學者，憑藉腎上腺素式的直覺，沒有太多思考，但反而寫出許多我至今仍認為這輩子最好的詩。當時，我並非先有好詩的標準才去寫，而是寫了後，發現它符合我心中的標準。相比之下，我認為現在的詩，加工的成分比較多。我有一個「庫房」，裡頭都是平時搜集好的各種「零件」，有螺絲、螺帽、桿子、把手、電瓶⋯⋯等等，有些零件甚至已經組成一些小東西，可以直接拿來使用。然而，「庫房」雖然是我很好的寫詩資源，卻也經常讓我覺得被它捆綁，無法再回到過去的寫法，即使我再怎麼嚮往都無法，因為「血管已經硬化」了。

郭瀅瀅：寫作者會在時間裡慢慢地演變出能讓自己不斷寫下去的方式。您也有一首關於時間的詩：〈結局〉。在此詩中，「筆」在時間的追趕下，不斷逃逸又奮力地書寫，好像想留住些什麼，不讓一切就這樣被時間帶走，卻又與文明一樣，受限於某種自然規律，最終不免走向耗損，歸於大地。

古魯：這是我對人生的體會。人生裡的一切，都掛在「時間」這一條軸上。當這一條軸消失了，所有東西也都停止了。若這一條軸是曬衣架，所有的上衣、內褲、帽子等衣物都掛在上面，當這條曬衣架沒有了，這些衣物也無所依附。所以對我來說，時間是人唯一的依靠，生命也懸掛在時間上。但我們往往希望時間不要消失，這條軸不會斷裂。寫作，就是其中不會隨時間終止的一種形式。然而，自然仍是一切的歸宿。所有文明的事物，最後仍免不了跟著自然走，即使它一直試圖擺脫自然。因此這首詩也有徒然的意味，我也其中表達感傷。我相信詩人都是感傷的人。

郭瀅瀅：您如何拿捏表達感傷的語調呢？在詩集的輯四「芬芳的雜想」開始，輕盈的語言承載生命的滄桑、憂傷。

古魯：雖然憂傷可以有很多種表達方式，但它本身已經帶著某種色調了，我不太喜歡用太黯淡的語言，或把它形容得像鉛塊、像世界末日一般沉重，這也許跟我對人生的態度有關。我偏好帶著揶揄或自我嘲諷、輕盈的方式呈現悲傷。但相對地，快樂的情緒，我反而又常用較為沉重的語言來表達，甚至會把它和死亡連結在一起。

郭瀅瀅：這也呼應了您剛才所說的，喜歡「對立」事物的並存，也許這樣是更為整體與全面的視角。


我仍想創造一個空間，將逝者拉回到我的生命裡

郭瀅瀅：最後一輯「柔和的月光」，主題應該是您生命中所發生的重大事件，而寫作似乎在此時不僅是對逝去時光的追憶、留存，也是重新和逝去之人開啟一場私密對話？

古魯：是的，寫作的當下不僅是在緬懷，更是一種試圖讓一切重生的努力。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具體的事實早已存在，然而詩人之所以是詩人，就是明知不可為、明知沒有結果而仍堅持為之。我仍想創造一個空間，將逝去的人拉回到我的生命裡，或再一次體驗過去被我忽略、尚未體驗到的細節。除此之外，我也試圖再次創造一個事實，也許和過去的事實不完全一致，也帶來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感受，但這是讓它有機會重生、讓它延伸出新的意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