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流般的探索精神—--
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 談海上經驗．島嶼未來

採訪撰文｜郭瀅瀅
攝影｜郭潔渝
前言

如海流般多向流動、不安於室的探索精神，是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的生命姿態。訪談中他提及：「我這一生的重點是在於，如何去開拓更寬廣的接觸面，而非在小世界裡打滾。」一句話便說明了他歷經多重職業，最終定錨於海洋卻仍不斷延展的生命軌跡—--

1957年出生於花蓮的廖鴻基，曾任議員助理，也遠赴印尼擔任養蝦場監工。1980年代返鄉後，他成為職業討海人，展開了五年甲板上的漁撈生活，隨後便投入鯨豚觀察，開創台灣賞鯨活動。然而，他並未就此停歇，也不為純粹的商業利益所動，至今，仍持續推動多項具開創性的海洋計畫。大海的無法窮盡與廣闊，即使航行30年以上仍在每一次向他展現了不同的面貌，於是在每一次熟悉並停留於當下任務時，總有嶄新的目標浮現在心中，促使他不斷開啟全新的探索領域，並從個人經驗延伸至島嶼未來的思索。每一次的轉折，彷彿都是再次踏上另一段未完成、持續攀升的階梯，並在行進中，回應對生命更高價值的追尋。

不在海上的日子，廖鴻基仍心繫著海，並以詩句記下片段的靈光：「我經常在交通途中，突然有一種意念或情懷，想以美學形式來表達」。近期出版的台語詩集《天邊的目眉》，是廖鴻基自1990年代深耕於散文、小說後，首次以現代詩的形式面向讀者，並以台語書寫，記錄了30年海上生活中烙印在心中的討海語言，以及討海人在風浪中淬鍊出的精神力量。如同他在搖晃的甲板中，從起初的暈眩與嘔吐，到接受大海的試煉並跨越身體的極限，從一次次的磨練中累積出了堅韌的意志、敏銳的感官，最終能以全部的身心感受海洋的力量、美與深邃。

本篇訪談從作家廖鴻基童年的語言經驗與轉化出發，到討海人的精神與哲學、

對海的順應與思索、海上身體的感受、身體與海的關係、語言保存與文化延續、島嶼背對海洋的危機，及長年的海洋教育經驗中，對年輕世代海洋認知的觀察、整體海洋趨勢的轉變等。在平易近人的述說中，貼近作家30年的海上生活，而其對海洋的探索精神、面向海洋的思考，也層層引導我們一同關注島嶼的未來。



「看予開闊」——討海人的生命智慧

郭瀅瀅：我特別喜歡詩集中的〈風流〉，描寫了海上常遇到的風向與流向的衝突、彼此之間無法退讓的自然情境，而老船長的一句「看予開闊」，是長年討海人在面對挑戰時所淬鍊出的智慧。我也好奇，海上經驗已有三十年的您，是如何逐步養成適應於海面各種變化、各種情境的精神力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過程？

廖鴻基：我到海上去，除了是喜歡海以外，也敬佩討海人在海上多年累積的生活經驗和生存智慧。當船隻在海上遇到風浪或故障時，跟他們在同一條船上的我，總是非常信任他們的判斷，也信任他們下達的指令，不論是該返航還是該如何處理問題。然而，我也曾經對他們下達的命令不以為然，當下會心想：「這樣做對嗎？」但在海上，你如果直接問他們問題，他們並不想回答，更何況是在緊急或異常狀況下。我通常是在共同經歷過一件事情、度過一關之後，回到陸地上，當有恰當的時機，例如在港邊等待天氣的時候，才會悄悄問他們，那天在海上，為什麼做了這樣的決定？他們不講太多，通常只是很簡單的回答，像海上哲學家一樣，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像〈風流〉這首詩中的「看予開闊」，要你自己去想、去思考。

郭瀅瀅：是因為對真正用身體去經驗的人來說，語言和思考有時候是多餘的嗎？船長是怎麼看待海上的風流並說出「看予開闊」？
廖鴻基：在這首詩裡其實有一句關鍵的話，他們會說「風那透流那行」，意思是說，在北風的情況下，黑潮主流是由南向北流動。按照常理，風向和流向相抵觸，流一定會變慢，因為當一方強過另一方，另一方就會退縮。但討海人的邏輯是，在北風強盛的狀況下，黑潮同樣很洶湧，往北流時的力量很大。當我感到不合理而問他時，他的「看予開闊」這句話讓我深思了很久後才理解。

黑潮有大約200公里寬，而你當下在船隻中所看到的，頂多是這200公里寬中的不到15公尺的寬度，所以你的視野能觀察到的大概只有1、2公里，對比整個200公里寬的範圍，其實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這一小部分中，你看到的風和流的狀況，其實只反映了局部情況。但其他的190公里，有自己的風和流的關係，你船隻所在的位置並不是整個黑潮的整體情況。
這也是很有啟發性的人生哲學。有些我們按照常理認為應該是如何的事，實際情況反而是顛倒的，因為我們往往看得不夠寬、不夠整體。


身體就像一艘船，載著我們漂流

郭瀅瀅：對於多數在陸地生活的人而言，海洋經常被當作可欣賞的「風景」，但對討海人而言，海洋卻是一個以身體去感知的實際生存空間，當中甚至會有磨難、波折。長期在海上生活的您，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體與海洋之間的關係？

廖鴻基：我一直有一種認知，其實身體就像一艘船，我們的生命搭乘著這艘船，由這艘船帶著我們航行這一生。我在《漂流監獄》也有寫到這樣的概念。我們每個人都在航行，只是我們平時是在陸地上航行。然而生命受限，因此我會說是「監獄」，監獄把我們的生命鎖在身體裡，但它也帶著我們漂流這一輩子。

我或海上工作者與一般人不同在於，這艘船不是在岸上行駛，而是實際上出海，進入另一片領域航行。當身體這艘船來到海洋，它必須承受在陸地上不需要考慮的問題。海上顛簸，會暈船，也是重勞力的工作，且在烈日下工作、在半夜工作，對身體都是巨大的考驗，必須適應和承受重勞力的鍛鍊。在這樣的世界裡，身體自然養成更敏銳的感官、更強而有力的臂膀，以及更有耐力的生存力量。

郭瀅瀅：能不能談談您在海上的身體感受，從最初到現在的演變過程？

廖鴻基：這個過程有不同階段。剛開始，身體需要適應，時間可以拉得很長。

你會暈船、嘔吐，就像一種儀式，在進入另一個世界前，你必須先「淨身」，把過去累積在陸地上的污穢吐乾淨，海洋才會接納你。當然，這是一種比較文學性的想像，但我覺得這就像進入一個殿堂的淨身儀式。當身體清乾淨後，好像自然而然地跨過了門檻，身體不再感到不適，海洋也開始為你開門，所以身體也能載著我的生命，真正地航行在大海之中。那是一種自在的、自由的、享受的感受。

郭瀅瀅：在您帶領一般民眾觀賞鯨豚時，對於他們在海上的身體狀態，是如何引導他們適應？

廖鴻基：我常常告訴他們，暈船是正常的，我自己當初也吐過。關鍵在於，你願不願意跨過這個門檻？如果因為一次嘔吐就害怕、再也不上船，那麼海洋的世界就會永遠和你說再見。當你願意用身體去面對，只要你願意跨過去，海洋就會為你開門，無論是大船還是小船，你都不會再擔心。所以，你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這個選擇，也是我常說的「海洋精神」與「黃土文明」的差別：黃土文明偏向保守和禁止，面對危險選擇避開；而海洋精神則是面對危險，去理解它、接觸它、探索它，最後學會適應它。這樣的態度差異，正是我在帶領賞鯨行程時，會傳達給參與者的，也讓他們選擇和判斷。


我這一生的重點是在於，如何去開拓更寬廣的接觸面

郭瀅瀅：適應環境的精神，是否也應用到您的日常生活中呢？

廖鴻基：除非必要，小小的病痛，我幾乎都是自己去適應它。也許因為我的個性不是順服的類型，我常常去質疑、去反抗。就像從小，爸爸要我做一件事，我一定不會百分之百照著去做，而是會思考有沒有更好的方法。雖然外表看起來安靜或乖順，但心裡還是叛逆的。我天生就有一種不服輸的性格，越是被人畫了一道紅線，我就越想去挑戰。


郭瀅瀅：然而在人事上，您幾乎不與人爭辯或衝突。
廖鴻基：我常常覺得那些爭執很浪費時間。我更希望讓自己跟更寬廣的世界好好相處，而不是在人的世界裡爭執，因此我都是選擇退讓。我想，我這一生的重點是在於，如何去開拓更寬廣的接觸面，而非在小世界裡打滾。


走向真實經驗

郭瀅瀅：短影音和社群媒體的盛行，已經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許多年輕人更習慣於非真實接觸的虛擬經驗。您會怎麼建議他們接觸真實的海洋或其他自然經驗？同時，在與年輕人互動或教學的過程中，您是否觀察到他們對海洋態度的轉變？又如何看待目前的整體趨勢？

廖鴻基：我會建議年輕人，走出去，親眼看海上的日出，或遇到一頭比船還大的鯨魚游到你身邊，那種震撼、那種生命的變化，是在平地上、在人類世界裡無法感受到的。當你在海上，你會有警覺：萬一鯨魚撞上船怎麼辦？這種帶著恐懼但又不願放棄的感受，是一種心靈上的訓練，是非常珍貴的體驗，是平地上享受不到的感動。

現代電子化的便利，讓很多年輕人心中理想的工作就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我會鼓勵他們挑戰自己，去做一些勞動性較高的工作，在太陽底下或戶外工作，這樣的經驗可能改變他們對工作的認知。不一定每份工作都要在冷氣房裡完成，也不一定非得舒適、安全才行。實際上，有些突破和成長往往來自於不那麼舒適的經驗。

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一些改變。在大學開課，我一定會帶學生走一段海岸，因為海岸是我們這個島國的門面，透過看家門口，才能理解我們庭院的全貌。除此之外，我也會帶他們實際航行一段，雖然學生出海的主要動機可能只是為了遇到鯨豚，但因為有這個誘因而願意踏上這段旅程，本身已經是一種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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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從二十年前開始，我就鼓勵年輕人透過探索來進行書寫、自然書寫，或發展海洋文學。雖然多年來，我仍未見到有年輕作家真正成為討海人，這多少讓我感到遺憾，但我也欣慰於現在有越來越多年輕人透過衝浪、獨木舟、潛水等方式接觸海洋。即使這些活動偏向娛樂，也能逐步累積為一種文化。像我們培訓的「海幫手」志工裡，多數人已經具備潛水專長，這顯示年輕一代的海洋專

長正在提升，整體趨勢朝著更開放、更積極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