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文明規訓的攝影家．潘小俠

企劃／採訪撰文​｜郭潔渝
前言

台灣攝影家潘小俠（1954-2023）於2023年獲頒文化部旌揚狀，以表彰其將一生的創作能量奉獻給這片土地，他參與見證了解嚴前後的社會變化、弱勢群體面臨的壓迫與不公義，「再不紀錄，就要消失了」是貫穿潘小俠作品的重要命題，觸及面向廣泛而深入，為台灣留下寶貴的文化資產。

如紀錄片《不知為誰而戰》，潘小俠拍攝了二次大戰期間，被日本殖民政府強迫徵召至南洋參軍的原住民高砂義勇隊；而《部落最後印記：紋面Pat san》則為瀕臨消失的泰雅族紋面傳統拍攝紀實影片與照片。

此外，潘小俠有感於台灣曾遭遇的歷史創傷二二八事件，以《白色烙印1949-2009》為受難者遺族與部分當事人留下影像與文字記錄；歷經數十年拍攝「潘小俠攝影造像簿」系列的《臺灣美術家一百年1905-2005》與《臺灣作家一百年1920-2020》兩部攝影集，更集結了130位重要作家與224位美術家的珍貴肖像照。

本篇主要介紹青年時期的潘小俠在《自立》報系擔任攝影記者時的社會面貌，與他最為人熟知的《蘭嶼記事1980~2022：潘小俠影像》，和早期作品《醉巡》。

攝影記者潘小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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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躁動不安的年代。台灣社會終於在1987年結束長達38年的戒嚴壓抑，各種亟欲突破現狀的抗爭在街頭持續爆發；隔年報禁（註1）解除，報紙從每份三大張的限制增長到十多頁，對攝影記者需求大增，報業來到最蓬勃的時代，時勢造就「抗議攝影」的浪潮。

而當時的潘小俠——流著平埔凱達格蘭族唭哩岸社血液的三十多歲青年、士林潘家舉人後代，在台灣報業最興盛的時期，以攝影記者的身分進入了既不聽話也不乖巧、「無黨無派、獨立經營」且多次因政治因素被迫停刊的媒體——《自立晚報》（註2）。

「戒嚴時期，在書報攤經常買不到《自立晚報》。並不是被買光了，而是報紙整批被政府收走。就算後來解嚴了，類似狀況仍持續著，老闆不敢賣給不認識的客人，我只能問『彼個（《自立》）來矣未』，如果來了，我們會拿一本情色刊物在上面做掩護，底下是報紙偷偷遞過來，然後迅速塞進外套裡，還要注意附近有沒有便衣警察。直到解嚴後好幾年，（管制）才慢慢放鬆。」潘小俠的好友、藝術家江懿亨回憶道。
相比《中國時報》或《聯合報》兩大報，那時的《自立》常獨家刊登政府不希望讓民眾看見、也不會在電視新聞播放的內容，如1986年的桃園機場事件、1988年的520農民運動中，與政府立場相對的照片與報導（註3）。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會進入《自立》報系任職的人，通常具有一定的理想與反叛精神--—他們更傾向和抗爭者站在同一陣線，在禁錮年代下從事媒體業，即是政治參與的實踐方式。

也許是基因中尚未被訓化的原始直覺，潘小俠特別容易在抗議場景裡安身。相機猶如獵槍隨身在側，但獵人並不總是原地空等事件發生，有時眼前景象停滯不前，潘小俠會去附近晃蕩，緩和過載而緊繃的感官。憑著敏銳的新聞嗅覺，他總能在狀態騷動前返回現場，將當日最高張力的瞬間映照在底片上。而警民衝突對峙，雞蛋、石塊滿天飛時，記者身為現場的見證者，很難保持一身乾淨、全身而退，「很厲害的是，我爸（潘小俠）真的從來沒被砸到、沒被潑及過，他就是能閃避掉那些投擲物，但該有的照片都拍得到」，潘小俠的長子潘采辰說道。
若翻閱1989年1月1日的《自立晚報》頭版，可看見標註「記者潘小俠攝」的李登輝總統與國防部長鄭為元，在總統府前廣場參加元旦升旗典禮的照片與圖說，再順著日期往後看，當年發生的吳鳳銅像事件後續（註4）、黃信介爭取國會改選（註5）、要求總統直選（註6）、野百合學運（註7）等，與未刊登的詹益樺自焚（註8），潘小俠都在現場紀錄了解嚴後的台灣人在追求民主自由時，與政府間的劇烈衝突。

而新聞攝影在晚報，除了將上午的大事件佈達給讀者外，彷彿也是尚未數位化的四十年前，攝影記者的當日限時動態——判斷、詮釋眼前事件，進而挪動身體到「對」的位置、「對」的姿勢按下快門，洗出照片挑選後寫下圖說交予編輯部，成為大眾最終看到的樣貌——時效是24小時。


心靈的原鄉 蘭嶼

記者生涯高強度的技術磨練，無法洗去他的質樸本性。1980年，二十多歲的潘小俠尚未投身媒體，迷茫於找尋自己的藝術道途，背著相機前往蘭嶼（註9），拍攝與他氣息相投的達悟民族。從此長達四十多年的漫長紀錄，凝結成近兩百張作品的《蘭嶼記事 1980~2022：潘小俠影像》（註10）。這些照片少有俐落的構圖，畫面時而鬆軟、顆粒明顯，偶有髒點或指紋，質地彷彿剛從厚積灰塵的相紙盒裡拿出、時間線被打散的民相簿⋯⋯


註1：1952年的《出版法施行細則》，使政府可限制新報登記、限制發行張數、限制印刷與禁止發行，直至1988年1月1日解除。在此之前，戰後的台灣報業，曾有過短暫黃金歲月。參考自《台灣學通訊》林淇瀁〈戰後台灣報禁政策之形成〉，20。
 
註2：《自立晚報》創刊於1947年，1988年另創立《自立早報》，成為《自立》報系。早報於1999年停刊，晚報則停刊於2001年。曾任社長、發行人的吳豐山在《自立容顏》一書中回憶解嚴前「有一些廣告客戶明白告訴廣告公司『不登《自立》；因為「《自立》反政府」，他們不想「自找麻煩」』」。（自立三口組，2021，24）

註3：1986年的桃園機場事件，為許信良等當時黨外「黑名單」人士欲返回台灣遭拒，民眾至機場聲援，引發的警民衝突。《自立晚報》於隔天第二版刊登軍警用消防車噴水、使用催淚瓦斯的照片，報導標題為「僵持十小時．警民兩度衝突／施放催淚彈．雙方互擲石塊」；《中國時報》則以群眾擲石頭照片，搭配標題「中正機場外群眾聚集／兩度與維持秩序軍警衝突」；《聯合報》為群眾丟石頭與群眾推翻的警車照片，配上「機場附近發生滋擾事件／衝突數起僵持近十小時」。而在1988年的520農民運動事件，《自立晚報》主要關注農民訴求與軍警鎮暴過當，其他報紙則偏重懲戒「暴民」行為，觀點各有不同。
 
註4：1988年12月31日，鄒族（當時稱為曹族）部落青年破壞吳鳳銅像，《自立晚報》於1989年1月6日刊登壞銅像的七位原住民在長老教會總會舉行的記者會與相關報導：「原權會促成清吳鳳史實」，希望「兩個民族重新尋找歷史和諧的原點和機會」。照片由潘小俠拍攝。

註5：民進黨於1987年解嚴後推動國會全面改選，希望改變四十多年未曾改選的「萬年國會」。《自立晚報》於1989年1月19日刊登潘小俠拍攝時任民進黨主席的黃信介沿迪化街發傳單爭取民眾支持的照片。
註6：1989年12月25日李登輝總統在中山堂舉行的國大代表年會上宣示修改動員戡亂臨時條款，包含總統任期、授權範圍與地方自治法制化。《自立晚報》於當天刊登潘小俠拍攝的民進黨與群眾至中山堂前要求總統直選的照片。而中華民國史上第一次由人民直選正副總統是1996年。

註7：1990年3月13日，老國代自行通過「臨時條款修正案」，包含提高出席費、任期延長；3月16日，民進黨主席黃信介至總統府遞送「要求總統直選」請願書遭憲兵毆打倒地休克，隔天大學生發起一週的野百合學運，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召開國民國是會議、廢除臨時條款、提出民主改革時間」四大訴求，潘小俠皆在學運現場拍攝見證，多組照片刊登於《自立早報》。

註8：起因爲鄭南榕出版的《自由時代》週刊於1988年12月10日刊登許世楷的「臺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後，隔年拒絕警方拘捕，在總編室反鎖房門自焚身亡。1989年5月19日出殯當天，民進黨黨工詹益樺隨遊行隊伍至凱達格蘭大道（當時稱介壽路）時，引火自焚殉道。潘小俠在隊伍中拍下此瞬間，照片裡詹益樺伸展手臂望向天空如十字架，為該事件的標誌影像。
 
註9：潘小俠在《蘭嶼記事1980~2022：潘小俠影像》中描述了1980年第一次前往蘭嶼的路途：從台北搭十小時的火車到高雄，轉搭公路局金馬號沿南迴山路至台東市夜宿，清晨五點從富岡漁港搭上航程四、五小時的貨船，才抵達蘭嶼。那次因攜帶猴麵包樹果實觸犯部落禁忌，黯然離開部落回台北。（前衛出版，2022，8）

註10：第一次出版為2006年的《蘭嶼記事1980~2005：潘小俠影像》，2022年再版《蘭嶼記事1980~2022：潘小俠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