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與女神鑾轎一同疾行                  
青世代觀點｜蕭伶伃專欄

文｜蕭伶伃
「我只相信自己感受到的。」

日本知名創意人原野守宏在談及創意策略時，這麼主張他的想像。

今年春日，在與白沙屯媽祖回鑾徒步一段，途經彰化一帶時，我想起原野的這句話。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白沙屯媽祖的粉紅鑾轎。在夜晚時刻，跟著媽祖鑾轎徒步台17線時，隨著敲鑼手如定音節奏的鑼聲，不時看著鑾轎因快步移動而上下晃動的粉紅身影，我感覺自己在幾乎快要跑起來的步伐中，感受到難以理解的寧靜與感動。

眼眶霎時出水，胸口屏息，被周遭喧鬧的人潮包圍的我，幾乎是百分之一百肯定鑾轎散發出的力量是愛。

社會學的訓練讓我無法在第一時間將這份難以解釋的情緒理解成一種奇蹟。宗教的儀式性可以有效將人帶入一種文化情境中，讓個人的情緒獲得釋放，並從中得到共鳴，也就是集體歸屬感。它本身有高度的內聚性。當共鳴的力度足夠強烈時，也將隨之帶起外溢效應。

外溢得以發生，是因為通過文化詮釋的過程。當它被私人化的消化後，變成為個人的神秘經驗、奇蹟見證，也就是，個人的深刻感動。

我們都看過各種媽祖鑾轎在進香與回鑾過程中帶來「神蹟」的時刻。那些神蹟，不是因為媽祖鑾轎真的在現場帶來真正的改變，而是，這股移動的力量，竟回應了不被預期會被聽見的聲音與身影；也許，同時也導引出從未見過的現象。

神蹟通常來自庶民，來自尋常的地點與場景，卻意味著不尋常的結果。2001年，白沙屯媽祖前往北港進香途中，在行經雲林濁水溪旁，媽祖轎身開始在決定方向時，產生劇烈地搖晃。接著，媽祖的鑾轎彷彿出現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帶著轎班直接衝向河床。過程中，轎班與香燈腳們連褲管都來不及撩起，便手拉著手，撐起媽祖鑾轎，深怕鑾轎碰到水，徒步橫跨大溪。時至今日，重新回顧當時紀錄的畫面，仍不免為了畫面中的人身安全感到一陣心驚。最後，從轎班、香燈腳到信徒，全都平安渡河。

當時，隨行的信眾並未多想，便用底片機拍下河床畫面留下紀錄。隨之在事後沖洗底片時，發現河床留下了浮起立體的信眾腳印。這一幕，成為過去這二十多年來，白沙屯媽祖為人津津樂道的神蹟。故事的軸線緊繫著，這一切必然是媽祖的一路保佑，也是河神與天兵天將的庇佑。讓大家得以安然度河，一同為蒼生祈福。

這傳奇也成為白沙屯信徒耳熟能詳的「媽祖潦溪」。

當故事應該要停在這裡時，出身白沙屯在地村庄的拱天宮總幹事林幸福，卻用比起神蹟，更接近土地生活的角度詮釋人們眼中的白沙屯媽祖神蹟。

出身自白沙屯的林幸福，身為家中長子，眼見母親辛苦持家，林幸福並未繼續升學，選擇做鐵工支持家裡。他在接受鏡傳媒《另一種注目》專題採訪時，重新詮釋信仰對於傳統村落的女性是怎麼一回事。他說，媽祖信仰撐起讓母親可以短暫卸下社會身份，私密對話的對象與些許自由。

只有在神明面前，母親才有可能做自己。林幸福眼中的母親，辛勤持家，情緒與苦勞都是往心裡藏，唯有在點起一線香，面聖媽祖之際，她才有機會以真正的自己，說一點心底話。

在林幸福數十年參與進香、隨媽祖取香火回白沙屯的路途中，他看過無數次媽祖臨時擇一民宅或地點停轎短短幾分鐘的場景。對迎接媽祖鑾轎的信徒來說，這是多年祈求盼望得到回應的神蹟，而或許對另一個信徒或香燈腳來說，這是媽祖疼惜他跟不上，停留十分鐘的神意。

不論是神蹟或是神意，對信徒來說，他們都相信自己接收到（進而解讀後）的訊息。但對林幸福來說，這其實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景。信仰源自於日常，源自於生活。他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媽祖進香的一切變化與進程，都反映白沙屯在地的生活方式、風俗民情的演變。對他來說，神蹟是一種詮釋，真正該被守護與珍視的，是這已長達兩百年的進香文化中映照出的生活智慧與在地歷史。

終於在今年有機會與女神的粉紅鑾轎共走一段的我，無可否認地深受這進香與回鑾路途中的氣氛觸動。那像是拱天般的鑾轎頂在轎班肩頭上下晃動，就像是一個起點，連繫著每一個與神轎同行的身影，串起身影背負的意念，織起一整片網，如同一片雲朵，包裹行進中的集體情感，捲起台17線、台61線，一路延伸至拱天宮與山邊媽祖宮的意念。神意來自於人群的意念。

這份意念，與其說是渴望奇蹟，不如說是渴望比此刻再幸福一點，比現在更美好一點的未來的力量。

而就像是德國社會學者者Weber分析的新教倫理，在新教信仰倫理中，人們渴望的並非一個篤定的奇蹟與未來坦途攤在眼前；相反的，他們渴望的是面對未來的信心。儘管宗教性意涵不同，但在那個夜晚走在西岸海邊人群中的我，並未對未來有一絲更明確的答案，但卻因此，獲得了一點生活下去的力量。

渴求的意念似乎轉化成前進的意念，在疾行的步伐間，我仍舊沒有答案，卻多了一點力量前行。

儘管並未從信仰出發，原野守弘在對創意原理的分析中，運用腦科學，談及人類如同「二人羽織」的生物卻對我的進香經驗帶來共鳴。原野表示，在偏向理性的左腦與偏向情感的右腦中，人類其實有兩個自我：一個是重視理性決策的「大腦新皮質的我」；另一個則是更重視情感帶來行動趨力的「我的大腦邊緣系統」。

創意其實真正在溝通的是「人們喜歡的事」，也就更重視後者的自我。

同理，無論是在與女神鑾轎短暫相處的經驗裡，或是透過林幸福的詮釋，我們之所以深受感動，其實不是因為我們真正見證到任何奇蹟，而是我們在這中間感受到情感的流動，以及我們與生活緊緊相連的方式。信仰，重新串起我們與我們自己的生活的關係。也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角度，卻時常被我們在理性思維主導的生活所忽視。

這並非是關乎除魅的雜談，相反的，這是嘗試去挖掘我們在信仰中如何重新建構理解生活世界的切角。

有關媽祖進香的感動不只是「意念」，也不只是「我只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媽祖進香帶來的獨特感受，在神意與神蹟之外，其實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與土地以及所屬民間文化的連結。它成為我們個人的文化背景，儘管並未總是尖銳地提醒或存在著，當一個來自於文化的符碼或者儀式刺激現身時，給予我們重整生活世界視角的機會與可能。

於是，年復一年的媽祖信仰社群會一直持續下去。
而關乎我們眼中的媽祖很有愛，其實正是你對自身生活根源的熱愛與身份認同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