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之後:讀羅智成〈地球之島〉
文 | 張日郡
後疫情時代,世界不僅要面對不斷變種的病毒,試圖恢復正常生活,更要持續面對原來的極端氣候,並做出具體的作為方能使文明得以延續,環境得以永續發展,這也是最近這些年世界開始重視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的緣由。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更好奇的是:詩人究竟如何藉由詩來面對地球環境、人與自然的複雜問題?台灣在這部分的作品之中,我相當喜歡羅智成2009年發表於《聯合文學》的〈地球之島〉(後收錄於《地球之島》2020再版),〈地球之島〉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有值得深入一談之處,更重要的是它碰觸到了一個環境倫理的內核,或者說,就是詩人的環境倫理觀。因此,我想藉由本文的一點篇幅來分享我讀後淺薄的感想。
〈地球之島〉是由五十三首「新絕句」所組成的組詩,羅智成自言他的每首四句的「新絕句」至少「包括音律和語意上一整套起承轉合的完成,以及一正一變的兩組句式或對仗。」眾所周知,詩歌「絕句」古人即有,其規範不少,以「四句」作為詩歌最小單位,藉此來傳達或完成一個思想意念。羅智成欲仿效此形式做出現代轉譯,用以承載他的創新內容——地球生態、末日書寫——因此,這詩歌最小的、完整的單位,就好比是一個地球的縮影、生命的「微宇宙」,五十三首就是詩歌的蒙太奇,不僅拼貼出文明/自然拉扯的「人類世」(Anthropocene),更帶出了詩人對於人類世「之後」的思考與想像。
所謂的「人類世」目前學界尚未有定論,但簡單來說即地球目前所處之生態環境,深受人類活動所主宰或高度影響,因此若從未來來考察「地質年代」的話,便會得出「人類世」這樣的概念。那麼,是不是也稍稍隱含了「人類」在地球將會「過去」呢?「人類世」似乎也隱含了一種「末日感」。這也是我閱讀或切入〈地球之島〉的緣由之一。
〈地球之島〉的前四首以「當我回到地球 人類已經離開許久」開場,告訴讀者此時地球早已沒有人類,而詩中亦未細說人類何處去,地球已成為人類的「遺址」。不過,造成人類離開的原因,就誠如我們現在所熟知的,例如極端氣候、全球暖化、生物多樣性減少等等,這些均可在〈質變〉、〈暖化〉、〈文明〉等詩呈現,而這些詩也訴說著人類無法在地球生存下去,最後只能在地球絕跡的「文明失控」現象。
詩人讓「我」登場,成為末日後第一個「觀測者」,觀測地球這一座星球「島嶼」,顯然「我」是一種超然的存在,或是位處他星球的人類中「我」已然是道德、科技「進步」的象徵與證明,於是(派)「我」回到「故鄉」觀測沒有人類的地球是什麼樣子。「我」看見了「地球」逐漸收復了「失土」,「瀕危」這個詞已「瀕危」,「我」以一首又一首目不暇給的自然意象,進行充滿美感的譬喻與想像,甚至「試圖像植物一樣思索」(〈靜觀〉)來告訴讀者,地球「這樣完美的胚胎⋯⋯我的視野裹不住她 只得退得很遠很遠」(〈雕塑〉),她「46億歲的溫柔巨獸舔著全世界的海岸」(〈潮汐〉),才發現「濕地是有神經有意識的⋯⋯整片令人屏息的美景都是呼吸的皮膚」(〈濕地〉);原來,地球是一個活物。
當然,熟悉生態學的讀者必然知曉「地球是活物」這樣的觀點並不稀奇,譬如詹姆士‧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蓋婭,大地之母》即認為地球是一個可以自我調節、維護生態穩定的大地之母。而詩人將這些的觀念盡其展演在「新絕句」之中,讓我們曉得所謂的格律、平仄、對仗,不是字與字、句與句之間的,而是物種對物種、生命對生命之間的緊密關係。然而不得不說,詩人面對「人類世」稍有「悲觀」之傾向,因此寄望或書寫大地之母的「自我修復」(這跟荒野保護的概念似乎又不太相同),而這「自我修復」在詩人看來就像「巫術始終統治著大自然」(〈生態〉)。更有意思的是,「我」到了後來已不單單是一名「觀測者」的身份,而是「戀人」——與大地之母相戀的「人」——儼然只有「愛」才有可能不重蹈覆徹,才有可能喚醒「後人類」對於逝去而又獲得的「地球」的珍惜與愛護。充滿美感的、無功利性的愛,方是環境倫理的內核。
〈地球之島〉的最後一首〈史詩〉告訴我們:「我們回到地球 所有的傳奇已不再流傳/我們重新編造記憶 像對亡靈殷殷呼喚/詩人的預言 在世界末日第二天清晨實現/最後的文明 最後成為最初的宗教」。這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反轉,不太像是常見的末日書寫情節,詩人彷彿造物主般讓離開的人類能夠回到曾經無法存活下去的地球。此時,讀者必然好奇:憑什麼人類還能再回到地球?又憑什麼人類不會再次重蹈覆徹?或許,珍惜來自於曾經的失去與不勇敢,覺醒來自於曾經的放縱與不作為,重開機的何止只有地球?還有流離失所的「後人類」們。
回到〈地球之島〉卷首詩:「『末日』就暗喻著文明再生/始終是詩人或祭司/對現世最深情的/詠嘆」。置諸死地而後生,想來在人類世也頗適用。如果地球真是活物,如果「她」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戀人,那麼我們是否願意讓她發起高燒、罹患重病,乃至於絕種絕跡?每個人心中自有答案,我想這是想像最大的魅力,也是〈地球之島〉最大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