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是／不是XX圖鑑
專訪傅雅雯

採訪​｜郭潔渝
郭：請和我們聊聊您前陣子在德國貝塔寧駐村時，發表的《如此荒謬！》（So Absurd!）這件新作品。

傅：《如此荒謬！》是個結合了現場裝置、表演與即時錄像的作品，在展覽空間中，有兩個事件分別同時發生在左右兩個房間，中間有隔牆但沒有門，觀眾可以在兩邊自由穿梭。整個作品形式是：右邊的展間裡，一個人被困在密閉的透明壓克力空間中，他不斷推開壓克力牆，想嘗試掙脫，但牆總是會自動合起來；這一切被一台隱藏式攝影機拍下來，同步播放在左邊展間的雪花球裡，而雪花球被一位彷彿輕鬆躺在剖半如沙發的浴缸裡的表演者捧著。他在一個居家空間裡，看著小螢幕中，另一邊正在發生的危險事件。

郭：這很像我們日常看電視或上網看新聞的狀態。

傅：對。左邊展間的表演者，如同平常的我們，在家透過螢幕來感受世界另一邊的狀態，但它終究只是一個影像。我們也像表演現場的觀眾，無法同時看見另一空間正在發生的真實事件。我希望透過這樣「同時發生事件」的情境，讓觀眾去反思，我們有辦法看見事情的全貌嗎？

2021～2022年，當我住在台灣時，台灣媒體每天都在報導俄烏戰爭，因為距離遙遠的關係，身為受眾，我們只能接受媒體訊息，且處境會被與烏克蘭類比；而當我住在德國時，城市和民間團體建立了組織，協助湧入的難民，但因爲天然氣大部分來自俄國，導致暖氣變得非常昂貴，很多人擔心無法負擔費用，都不敢開暖氣，當地居民直接感受到戰爭是如何影響到生活的。

也因為這段時間在台灣、德國兩地的生活經驗，進而使我透過訪調方式，以不同的對話去了解對方，並在相互殊異的想法中找到落實點，也因此「我們是否恐懼尚未發生的威脅？」成為我的創作動機，以藝術作品去探問觀點「哪些事件會引起我們的恐懼效應？我們該如何反思我們日常所聽到、所看到的一切？」

郭：表演現場的音樂，有點像電玩裡射擊遊戲的聲音？

傅：沒錯，我和德國聲響藝術家Gregor Pfeffer合作，我截取了一段台灣新聞裡，看似中立播報俄烏戰爭的段落，並把聲音再次編輯、剪碎破壞，讓它變得雜音般破碎的狀態；但仔細聽，是可以聽到一些原始中文字詞的。同時在作品展演時，我也現場監控事件空間裡所製造的聲響。

在這個事件空間裡，他明明看得到外面，但永遠有一道透明的牆，將他與外界隔離。
郭：《如此荒謬！》左邊展間的演員，戴著一個矽膠面罩，您之前親自表演的其他作品，也有戴著類似的面罩，例如《瞄準了，但目標呢》（Aiming, but where to）。面罩對您而言，有什麼特殊意義？

傅：我第一次做面罩，就是在《瞄準了，但目標呢》這件作品裡。面罩的用意是遮住個人特徵，模糊掉出現在作品裡的兩個身份；我戴上量身定做的矽膠皮膚，扮演了類似惡魔概念的象徵或化身，手拿著弓箭，射擊眼前的目標。透過「射擊」和「被射擊」兩者之間的關係，回應作品的核心—--藉由在裝置、空間與身體之間產生的，並可視作象徵的「暴力過程」來理解的張力，我探問觀者看見與體驗到了什麼。

郭：您的作品常是從當下社會與您感受到世界的氛圍，去探討人在當中的狀態與樣貌。

傅：在觀察社會事件、不同的立場與是非黑白時，我常在思考，不同層面所衍伸的問題從何而來。而（在）創作過程裡，也須反覆設想，如何在不同的角度，去和想討論的議題對話、和自身對話，並將之轉化成想闡述的概念。創作《如此荒謬！》的過程裡，我專注於社會與國際情勢產生的動亂，從而衍伸出「恐懼」這個議題。我們的生活，或溝通過程裡，是需要有更多的批判質疑與反省的。

郭：這件作品和您之前的作品一樣，都很難被歸類；它不只是表演、也包含錄像，還有一些裝置，因此變得很難被收藏。通常作品可以直接換成金錢，對藝術家是最好的回饋。您為什麼會選擇走一條困難的路？

傅：對我而言，我的作品從來不是行為藝術，更精準來說，身體只是一個媒介，與裝置、聲音等缺一不可。《如此荒謬！》這件作品，承接我過去的創作經驗，邀請兩位表演家以及一位聲響家共同合作，發展出具有錄像、表演性與聲響裝置等，呈現多元化的藝術表現。

我的作品確實不像繪畫、雕塑等等，容易被收藏。但德國的德勒斯登國家藝術收藏館，在2014年收藏了我的作品《釋放的邊緣》（Space In Between）——不僅永久收藏作品的身體裝置，並且簽了十年合約，支付了十年內表演三次的費用。整個評選過程和收藏的決定，對當年的我而言，是很重要的肯定。我永遠記得評審親口跟我說：「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但我們看重的，不是眼前的你，而是具有未來潛力的你」。

郭：您有想過以其他「容易收藏的形式」做作品嗎？

傅：有想過。我認為，媒材和技法不應侷限住我們的創作，應該要問，選擇了這個媒材或技法，有達到想表達的概念嗎？

如果只是輕易選擇了容易被收藏的形式進行創作，會需要考量是否悖離了自己的創作初衷；而好的概念和作品，在最剛好的時機，反而打開了被收藏的可能性。

我近年來的創作以「身體」作為媒介，也是習自生活經驗。當我有時間時，很喜歡看電影、舞蹈和戲劇表演。我觀察到，表演的特殊性帶給觀眾的感官刺激，那份力量，和閱讀文字時所感受到的非常不同，這樣的感染力在現場常會瞬間觸及到我們，因而寒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