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寫作通向他者 ── 蔡素芬談《鹽田兒女》．《森林詠嘆調》

採訪撰文 ｜ 郭瀅瀅
以寫作通向他者──
蔡素芬談《鹽田兒女》．《森林詠嘆調》

​通向他者，且滿懷深情──是閱讀作家蔡素芬出版剛滿三十週年的《鹽田兒女》及多部小說、最新出版的詩集《森林詠嘆調》所留下的感受。在小說裡，蔡素芬不僅留下了台灣不同時期的部分面貌、人在社會情境轉變下，生命的處境與生活型態，也在多重聲音、多重視角的捕捉裡，反映了人與他者的交互影響、人性的多樣性與複雜的情感波動，並試圖為筆下的角色尋求善與救贖的可能。一如她在《森林詠嘆調》裡形塑的「森林探測員」一角，在踏進森林之初，既是干預與入侵，卻無意間喚醒了他者的甦醒──進而引發了善與惡的辯證──而在面對災變與毀滅後，仍懷抱自身的精神理想與對他者的關懷，一心嚮往生命的賦予與延續。

「在我的寫作裡，是客觀性地看待他人並感同身受，而不是複述自己。」在客觀性地描寫並透過個體狀態反映集體共相裡，我們看見一位寫作者對社會現實的關懷、對人內心世界的關注與入微思考，在現實與虛構之間、在不同時代卻相似的情感追尋之中，以細膩、真摯的語言深入他者的心靈。而寫作的過程，既是通向他者，也許也是小說家對自我內在的審視與自我的完成──在靈感與構思的交織中領受了光的滋養，並在潛意識的駕馭下介入了自己的暗處，而能在詠嘆調般的孤獨裡，完成、吟唱出屬於自己的詩歌。


談出版滿30週年的《鹽田兒女》
我想記錄那個時代的女性典型

郭瀅瀅（以下簡稱「郭」）：您在29歲寫的長篇小說《鹽田兒女》出版至今滿30週年，它不僅反映了台灣某個時代的縮影──從農業社會過渡到工商業社會，勞動階級的生活情境──相信也代表了作為作者的您，創作歷程裡重要的某個「時代」。請談談，您如何看待這一個曾經存在又逝去的「時代」？這個「時代」對您而言具有什麼意義？

蔡素芬（以下簡稱「蔡」）：30年前寫這本小說時，我正從事翻譯工作，某天因為在桌前坐得太久而出門散步，看見建築工地裡的女性勞工在搬磚頭。當時我想，自己之所以能在家裡翻譯就有收入，是因為受了教育，正如當時台灣大部分的年輕女性一樣，但父母親那一代，成長於民國30、40年代的女性，得靠自己的勞動力去幫助家裡的經濟，而這樣的女性，她們的生命內容會是什麼樣子？我想記錄那個時代的女性典型，替她們紀錄她們的人生。除此之外，我也想為台灣的鹽田產業留下生活上的記錄。所以現在回頭去看，我也感到很欣慰，因為現在台灣的鹽田產業已經消失了。

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會在某一個時間、空間下去發揮它的意義，而台灣從農業社會走到工商業社會的過程，也是一個小說家可以發揮的。在此階段裡，人民的生活從偏鄉走到城市，這樣的轉變如何影響他們的生命內容？我很專注地在想，人的一生可以怎麼過？小說是寫「人」的，而人的際遇與人的環境是相關的。

郭：在您的小說裡，經常看到一種客觀性，不容易在人物的形塑裡看到作者自己的影子。

蔡：是的。對我來說，一個小說創作者是站在一個比較高的角度，去觀察、俯視所有要寫的人物，而小說裡要經營的人物有很多種，可能是士農工商各種身分、性別等，這必須是來自於觀察及對人物的認識，所以在描寫時，我會客觀地去看他們、去感同身受，而不是不斷地覆述自己。我甚至覺得我的生活非常單薄、無聊和單純。所以許多對人物的體會，是來自於閱讀及平時在生活中的觀察，我將它們借用到小說裡。

郭：您認為《鹽田兒女》在當今社會能傳遞的價值或啟示是什麼？另外，您在小說裡描寫了當時女性在艱困的生活情境下，所承擔的使命與責任──繁衍，其中「明月」與丈夫「慶生」的關係讓我印象深刻，「明月」既是一個苦難或暴力的承受者，但也易於同情並給予原諒，同時又是一個生命的延續者，並且對生命的延續有著近乎本能的喜悅。

蔡：隨著社會環境的演變，不同的只是事件與環境，而人性的考驗都還是相似的。我陸續發現有許多年輕的讀者，因為讀了《鹽田兒女》而認識了我。如果這部小說還可以讓年輕讀者接受，對他們來說，也是瞭解了一個時代與社會的縮影。在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早期女性的共相。當時離婚是不普遍的，女性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尤其在生兒育女之後，她們對婚姻裡不和諧的耐受度很高，我在寫這樣的女性。即使承受丈夫的暴力相待，對生命的延續仍是有喜悅的，我想這就是人性的拉鋸。因為人有善良的一面，尤其當看到平時有暴力傾向的人表現出柔化的一面時，也容易受感動而給予原諒。人性裡的波動是複雜的，我試著用小說的編排去呈現它。

女性角色轉變下的女性書寫
郭：在您的觀察裡，三十年前和當今，社會變遷下女性角色的轉變如何反應在女性書寫上？

蔡：像我這樣成長於民國6、70年代的女性，我是比較少看自己的，而是盡量看他人，在書寫上也是，如同我在1992年寫完的《鹽田兒女》。當時所謂的女性意識或女性身體的書寫，甚至是同志小說，會令社會感到驚訝並覺得和傳統書寫不同，但在當今，它們都變成一個十分平常的題材了。女性意識在作品裡已能很自然地呈現出來，很多年輕女性的寫作是內視自己的心理、身體，或身體的病況，也可能是女性與女性之間情感的書寫，在這個時代都已經百無禁忌了。年輕的女性創作者更貼近自己，更清楚地看到她作為一個女性，該怎麼看待自己？我們也可以說，是一種更以「自我」為中心的書寫。

談首部詩集《森林詠嘆調》
如果用一首音樂去想像你的人生

郭：再來，要和老師談談您最新出版的首部詩集《森林詠嘆調》。首先要恭喜您，這本詩集出版不到一個月就再刷了！在我們的刊物裡有時也有「長詩」的單元，但我曾被前輩好意提醒長詩較無人閱讀、應該刊出短詩就好。而您《森林詠嘆調》的熱銷，打破了我對長詩較無市場性的認知。

蔡：我很好奇是哪些人買了這本詩集，也許是我的小說讀者吧，因為他們會跟著我過去的作品去閱讀我的新作品，可能就因為好奇而買下。而在出版前，我認為大概沒什麼人會閱讀，但沒關係，因為對我來說，寫出一本詩集是完成我的心願，這就是最開心的事。

如同一首夜曲，還在心裡唱著
郭：談談在此部詩集時間序裡的「晚上」。

蔡：在一天的時間裡，「晚上」是休養生息的階段，就像到了老年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可能有一種人生的體會，並有一種哲學的狀態產生。因為到了老年，每個人都得面對死亡。而每個人怎麼樣去面對他的死亡？是以什麼態度面對？人可以知道自己要有所準備，也可以恐懼地認為自己可能隨時要死了。在面對的過程中，人會開始產生一種關於人生的哲學態度。我要表現的就是這種生命感。

郭：您提到了晚年需要面對的人生重要課題：死亡。在象徵晚年的第五章《夜歌》裡，也仍舊有「光」的意象，雖然是由自然之光轉為黑夜裡的城市微光，還是有一絲希望與救贖意涵的。

蔡：對，因為我們到了晚年就會進入一種狀態，開始去想人生的完成與未完成。它們像一首晚年之歌，一首夜曲。我在裡頭寫道：「未竟／是一則最長的夜曲」。最長的，就是你沒有完成的那些事。有可能是你不能完成的，有可能是你不想完成或無能為力完成等，是一種人生的失落和遺憾，如同一首夜曲、心裡的懸念，那首歌還在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