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文|郭瀅瀅
就在她舉起相機對準月亮的中心時,月亮躲進了灰色的雲裡。
她躺在沙灘上呆望著夜空,覺得一切似乎都因為她的凝視而刻意隱沒。她確定了她的願望不論多微小,都不會被回應。反而昨天,躺在床上仰望前方的掛鐘,夜光色的秒針會規律、重複而如期移動,在她眼前忠誠地畫出一個圓。
完美而毫無光暈的圓,加重了她的自我凝固。
而此時夜空無一物的漆黑,卻讓那些遺忘了的年少殘影,在腦海閃現。
那是一個在體制內被分化了而每天期待放學回家的14歲。她曾在客廳的地面拾撿起碎碗的最銳利處,往手腕處輕輕一劃。鮮紅色的液體似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似的,從發白的裂縫滲出,再逐漸凝結。她並沒有想要透過肉體的疼痛,來體驗什麼關於疼痛的滋味或更深遠的意義,她只是想讓自己的身上,有一個有形可見、無聲抗議的傷痕。後來她發現自己並不會因為傷痕而壯大,反而會因此更加消瘦。
她在手腕上尋找那曾經微微凸起的裂縫。當初很實在的,此刻已找不出確切的位置。而剛才隱匿的月亮,忽然高掛在夜空。
「年少是一團亂掉的毛線,」她拿出紙筆飛快地寫下,無法顧及月光微弱而字跡幾乎重疊,「弄亂它的,是自身的惶恐、脆弱、善感,伴隨著變化曲度明顯的荷爾蒙。」她看不清楚每一個字是否各就各位,如她的思緒永遠新舊重疊。
30幾年來,她特別喜歡手寫字,喜歡低頭對著紙張。紙張空白,而非充滿記憶、吸收了各個遠端雜訊的電腦。她的電腦得像扇貝一般緊緊閉闔,阻斷與外界連結的可能,她才能貼近自己的中心。
她得獨自醞釀,像扇貝在它隱密的海。
筆墨,會承載著她的情感,而情感的厚度會化為不同的力道,影響著她的字跡。她迷戀那訴說著種種細微事物的字跡。所以那次她駐足在擺放著遺書手稿的玻璃櫃前,站到雙腿僵硬,想透過字的形貌,去感受那些她無法想像的當下、那書寫且將被處決的生命。她特別喜歡觀察最後一個字。當最後一個字完成,筆離開了紙張的瞬間,好像也準備好離開一切,赴死。
月亮靜靜看著這一切。
她沒有期望再看見怎樣的月亮,隱沒也好、現身也好。她放下紙筆,躺著,想像自己就只是一個貝殼,會隨著海浪沖刷。翻滾、拍打、丟出。曬著太陽完結自己的一生,或離開了沙灘,住在某個人類家中的櫥櫃內,再也回不到大海。
這不是它能決定的。
她想來想去,覺得將自己想成這樣的貝殼,有點悲慘。
她寧願是一隻巨大且無形的耳朵,容納潮汐的心跳與海星消化貝類的細微音頻。海鷗的尖叫與戀人們的細語,也在她的耳裡發生而無須探究。
這是她第一次躺在無人的海邊。她原想等到清晨太陽的揚昇、那能讓一切事物都變得魔幻的斜光。但是她發覺,她不再想等任何事物。此刻她最想要的,其實是回到離沙灘不遠處的小木屋裡,悠長而忘我的睡眠,如耳朵在它自身的沉睡裡而永不終結。
在月光下她往回走,感受不出步履的重量。
一切彷彿都靜止。